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烽火逃兵秘史 (10)作者:渝西山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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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4-25 08:06:3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【烽火逃兵秘史】(10)
作者:渝西山人
第十章、女人心似海底針
早上,離開醫院大門口的時候,胡義碰巧遇到了周晚萍,看起來很像是碰巧,可是胡義知道女醫生是在專門等他,因為她的住處和她的辦公室都不需要經過大門口。
站在大門裡的她只說了一句話:「你是病人,你的疲累緣於你的病。現在我需要你以軍人的名譽向我保證,你會還了我的診金,和你欠我的人情。然後,我才會想辦法治好你的病。」胡義什麼話都沒說,只是給大門框里那個高挑艷麗的成熟身影,留下了一個淡淡的微笑,然後離開,大步走向烏雲蒙蒙。
……
政委去師里開會了,剛來就當上了三連指導員兼教導員的楊得志,挺著胸膛在團部里轉悠了好幾遍,指揮著不在崗的警衛員和通信員開始打掃衛生,然後到政工科的辦公室里,跟蘇青高談闊論了一番,從光榮的無產階級,說到偉大的理想,從抗戰救國,說到了解放全人類的大業,又從他自己那不平凡的人生,說到了遠大的抱負志向,英俊的面孔透著自信熱情的魅力,一對眼鏡片都跟著閃閃放光芒。
楊得志是從學生運動和群眾工作中走出來的,蘇青是從地下情報工作中走出來的,兩個人是相同的信仰,但是蘇青傾向於冷靜看待,性格又偏靜,所以她有點跟不上楊得志的高昂情緒,只好把自己變成捧哏,用欣賞和欽佩的眼光,聆聽楊得志才華橫溢的演講,羨慕楊得志的滿腔革命熱情。
說得累了,楊得志終於在蘇青的書桌對面坐下來,直接抄起了蘇青的水杯喝了幾大口水。
蘇青稍微愣了一下,然後起身:「哦……那是我的……我給你重新倒一杯。」 楊得志一抬手攔住想要去另外拿杯子的蘇青:「不用不用,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見外的,沒事,這個就行。另外,你以後別叫我楊教導,現在咱們都是一個戰壕里的革命同志了,那麼生分幹什麼,直接叫我得志就行。」
蘇青尷尬地微笑了一下,重新坐下了。
這時,院子裡傳來的戰士的對話聲:「哎,小丙,你怎麼回來了?」 「替丫頭送檢查給政委。」
「政委不在。去師里開會了。」
「啥?唉……苦命的我……」話落後小丙的腳步聲走出了院子。
楊得志並不知道小紅纓在關禁閉的事,於是問蘇青:「那小丫頭寫檢查?為什麼?」
蘇青不願提及昨天的不愉快細節,只是簡單地回答:「昨天中午她犯了點小錯誤,政委罰她到禁閉室寫檢查了。」
「什麼?」楊得志一愣:「關禁閉了還能出來?」
「禁閉室沒安窗,她常常偷溜出來。只是個孩子,捨不得說她。」
楊得志忽然一正色:「這怎麼能行?總不能為了一個孩子,就把紀律的嚴肅性給破壞吧?那禁閉室不是形同虛設嗎?還能叫禁閉室嗎?軍隊里講求的是令行禁止,她是個孩子,對她寬鬆點沒錯,但是畢竟全團戰士都在看著呢吧?這影響有多壞?組織威信何存?蘇青,你說我說的對不對?」
蘇青想了想,不由點點頭:「確實有點不妥。」
「現在政委不在家,我身為教導員,你是政工幹事,這紀律和思想方面的問題咱們必須要擔起來,查缺補漏。這可不是小事,你先忙,我現在去禁閉室看看。」楊得志說完話正了正帽子,起身出屋。
看著楊得志離開,蘇青收回目光,落在桌面的水杯上。小丫頭是個孩子,蘇青對小丫頭沒有任何想法,但是禁閉室敞著窗口,這一點蘇青是不贊同的,楊得志說得沒錯,那就不叫禁閉室了,所以蘇青心裡贊同楊得志去採取些辦法。 蘇青站起來,拿起那個水杯,將杯中的水散潑在地面上,用作降塵。然後到臉盆邊上,倒上熱水開始洗杯子。洗了一遍又一遍,仔仔細細認認真真,不放過任何一個位置,然後換了水,再洗一遍……
下午,政工科的辦公室里,楊得志大步流星地走進來,又抄起了蘇青的水杯大喝了一口水說道:「我讓他們把禁閉室窗口釘死了木板,門也上了鎖,門口換上了我三連的兵,這下那小丫頭再跑不出來了。」
蘇青想了想後說:「我看,把小丫頭放出來吧,畢竟她還小,不能以成年人的紀律要求她。」
楊得志笑了笑:「我楊得志的心也是肉長的,你以為我忍心麼?我壓根就沒抓她,那小丫頭倔著呢,是她自己非要回禁閉室的,我剛才還去看過了,一切正常,她沒事。再說,這是政委的命令,要解除也該由政委來決定,也不差多關一天,如果半途而廢,那這紀律的嚴肅性豈不是又成兒戲了?是不是?」
蘇青沒說話,只是猶豫著點了點頭。
忽然,一個戰士匆匆跑進團部院子:「報告,楊教導,胡班長回來了!」 楊得志和蘇青兩人同時一愣,蘇青發愣是詫異胡義的失蹤復返,楊得志發愣是因為一時沒聽明白報告內容,於是問:「什麼胡班長回來了?」
「失蹤的九班班長鬍義,他回來了,馬上就進莊了。」戰士重複了一遍。 楊得志猛地想起一句話: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。只是沒想到機會能來得這麼快,上次河對岸扔過來那一顆的手雷,是楊得志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。
他猛地離開板凳站起來,朝門口的戰士命令道:「你帶人立刻把這個逃兵給我抓了,帶到這來。快!」
當初在敵占區接周醫生的時候,楊得志被偵緝隊追進了胡義他們的躲藏區,胡義從河對岸扔過楊得志頭頂的一顆手雷引開了敵人,但這註定了這是兩人無法化解的仇恨。諷刺的是,楊得志檔案里最大的榮耀也是得益於這顆手雷,內容大意為:……為保證周醫生和其他同志安全安全,捨生忘死主動以身涉險,引開兩岸全部追兵……充分體現至高無上的大無畏精神。
今天是個好機會呀!楊得志將眼鏡取下用力擦了擦。
沒多久,一個結實挺拔的軍人身影走進了政工科,帶著滿身征塵,也帶著靜靜的泰然,剛毅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疲憊,深邃的眼底倒映著一抹蒼涼。
胡義進門兩步站定,靜靜看了看對面書桌後的美麗身影,然後才偏頭瞅了瞅側邊的楊得志,淡淡說:「我要見政委。」
楊得志把雙手背在身後,昂著眼鏡往前邁出兩步:「政委不在,現在由我處理情況。」
「你憑什麼?」
「憑我是獨立團教導員!」
胡義沒想到,自己才離開了三天,這個姓楊的居然變成了獨立團的教導員。一雙細狹的眼把梗著脖子的楊得志從頭到腳仔細掃了一遍,然後淡淡問:「哪個營的教導員?」
站在胡義身後的兩個警衛員,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不自然,勉強繼續裝出嚴肅的表情。這九班裡都是能人,真不是一般人能蓋住的。教導員這個頭銜如果繼續被九班蹂躪下去,恐怕要變成笑話的同義詞了吧?
楊得志被噎住了,第二次被同一句話給噎住了,嗓子疼,一時又說不出話來。 蘇青太清楚胡義的德行了,楊得志鎮不住這個魔鬼,所以得幫楊得志一把。於是蘇青對胡義開口說話了:「如果你還是軍人,他就有權利處理你。」聲音不大,但是字字清晰,只說了這麼一句,然後蘇青就低下頭擺弄手中的鋼筆,不再看那雙細狹的眼。
蘇青的話仿佛一支鎮靜劑,胡義眼中的那絲桀驁轉瞬不見,他靜靜看了看桌後的蘇青,終於將視線正視端平,焦點放在對面的牆壁上靜立。
「把他給我捆了!」楊得志受夠這些沒用的了,直奔主題。
兩個警衛員看了看楊得志,又看了看不抬頭的蘇青,再看了看一動不動的胡義,最後兩人又相互看了看,終於有個人跑出去找繩子。
「我聽說,你在那邊就是個逃兵,現在到了這,又當了逃兵。你這就叫狗改不了……」楊得志說到這忽然想到蘇青還在身後,自己是教導員,於是停了一下,才繼續道:「我問你,逃兵該怎麼處理?」
一般人在這時候都會沉默了,不說話了,或者辯解求饒。胡義偏偏沒這樣,他毫不猶豫地開口回答了,沒有表情,語氣平淡,冷靜得好像與此事無關:「就地正法,我要求對我執行槍決!」
胡義知道八路軍行刑的時候,為了節約子彈,常常會採用些特殊方法,作為當兵多年的人,他希望自己死在槍口下,所以他直接提出要求。
蘇青仍然沒抬頭,但是她手中一直擺弄的鋼筆瞬間停住了。
這個回答同樣出乎楊得志意外,是不是聽錯了?這麼乾脆?這麼直接? 我還想等你辯解求饒,然後再一錘砸碎你的希望呢?還在醞釀如何羞辱你呢?這下全讓你給省下了,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了,不知所措。
見沒人說話,胡義再次對楊得志重複道:「我要求對我執行槍決。你還沒有回答?」
楊得志終於反應過來,發現那雙細狹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看向自己,那目光裡帶著刺骨的寒冷,令對視者脊背發涼,那份刺骨的寒冷中裹挾著危險,令楊得志毛骨悚然,下意識地退了一步。
距離的拉開仍然沒有使危險的感覺變淡,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正頂在咽喉,讓楊得志感覺自己被挾持了。那隻猛獸似乎露出了獠牙,已經做好了撲過來的準備,這間屋子太小了,無處可躲,只能屈服:「我,我……同意。」
那雙細狹目光終於重新擺正,繼續注視前方的牆。
胡義身後的警衛員懵了,不能相信這是真的。出去找繩子的那個這時回來了:「胡班長……那個……我……」
胡義什麼反應都沒有,於是兩個警衛員將胡義反手給綁上了。
額頭見汗的楊得志終於長出了一口氣,一對眼鏡片上恢復了明亮的光澤,大聲命令道:「讓全團到操場集合!」
兩個警衛員押著胡義靜靜出門了,心情愉快的楊得志回頭招呼蘇青:「走吧,咱們一起去操場……蘇青?蘇幹事?哎?你怎麼了?」
「呃……嗯?我……我沒事,我沒事,那個……我等會就去。」
楊得志發現蘇青臉色很不好,好像掉了魂,以為她怕見這種場面,於是道: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,軍隊就是軍隊,紀律就是紀律,原本我是想開個小會討論一下的,但是他已經主動承認了,那就沒必要了。對這種害群之馬如果姑息,就會害了全軍。哦,我先過去了,你抓緊啊。」說完,楊得志背著手昂著頭走出了政工科。
女人抓著鋼筆的白皙手指終於開始發力,越捏越緊,直到手指開始微微顫抖。啪——清脆的斷裂聲過後,藍色的墨水迸裂開來,斑斑點點地灑滿桌面,一朵一朵,像是藍色的花……
除了一連的幾個哨兵和團部的人,誰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。集合命令迅速傳達到了每個部門單位,一二三連和九班,供給處炊事班衛生隊,外加新兵連,除了警戒哨位上的在崗人員,都匆匆到操場集合站隊。
幾個團部警衛員按照楊教導命令,搬來一些書桌和木板,匆匆在操場的寬側搭起一個簡單的木台子。不時趕來的戰士們在操場上亂紛紛地排列著,相互打聽著,到底是鬼子要來了?還是要改善生活包餃子?操場邊搭木台子於什麼?看來是要唱大戲吧?七嘴八舌嗡嗡響。
楊得志緊了緊衣領,正了正軍帽,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,清咳一聲,幾步走上木台,背起雙手,以高瞻遠矚的姿態,將操場上的隊列掃視一遍,胸中感覺十分澎湃。
「咳,同志們,全體指戰員們,把大家集合起來,是要宣布一件事情,是要執行紀律,是要治病救軍,是要去除糟粕。咱們是什麼軍隊?嗯?咱們是八路軍,是人民的軍隊,是革命的軍隊,是黨的軍隊。所以咱們的戰士是驕傲的,是自豪的,是勇敢的,是無所畏懼的……但是今天,有人給八路軍抹了黑,開了小差,當了逃兵。他是個懦夫,他不配成為軍人,他更不配當八路軍……對於這種人,我們絕不能姑息,要用這個敗類,證明紀律的嚴肅性,證明八路軍是鐵一樣的軍隊……把他帶上來。」
木台是用桌子和木板搭起來的,並不高,側邊擺了把椅子,用作台階。一個被反綁的人影,沒等身後的警衛員動作,當先兩步就上了台,然後穩穩噹噹地走向台子中間。他每向前邁出一步,都清晰地發出吱嘎吱嘎的木板聲響。
在一次次的木板吱嘎聲中,全場徹底靜了,靜得吃驚,靜得可怕。
台下的羅富貴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了,連呼吸都忘了,那堅定的步伐,那淡然的表情,怎麼可能?怎麼可能?姥姥的,這一定是夢……
木板的怪叫聲消失了,那個挺拔的身影在木台中央穩穩站定。晦暗烏雲,成為了他身後的巨大背景,在風的上面奔涌著,仿佛硝煙……那習慣性壓低的捲曲帽檐,遮住了光,遮黑了他的眉眼,遠遠的,只能看到古銅色的半張臉…… 「獨立團九班班長鬍義,就是這個逃兵。他就是給咱們全團抹黑的人,就是給八路軍抹黑的人,就是不配成為軍人的懦夫。他本人已經對逃跑行為承認,現決定對他軍法從事……執行槍決……」楊教導員的聲音,在烏雲底下的操場上飄蕩著,迴響著……
猛然間,隊列的某一部分有點亂,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左推右搡地沖開身前的隊伍,朝木台前拱過來,一邊扯著破鑼嗓子叫喚著:「這不可能!姥姥的,胡老大不是逃兵!他娘的栽贓陷害,老子不服……沒天理啊……」
在羅富貴眼裡,什麼八路軍,什麼紀律覺悟,什麼為人民服務,不如一碟鹹菜來得實在。此時此刻,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,他慌了,本能地想衝到木台前去耍無賴。
台上的楊得志一看又想鬧事的那頭熊,暗道炊事班的帳我還沒跟你算呢,指著羅富貴朝下喝道:「不像話還愣著幹什麼?把鬧事的給我關起來!」
一連和二連的兵都看了看各自的連長,沒人動。三連里衝出十幾個人來,烏煙瘴氣一陣亂扯胳膊抱大腿,把羅富貴給壓住了。
借著這個混亂的空檔,馬良衝到了木台前,雙手抓著台子邊緣,仰頭朝台中間的人帶著哭腔喊:「哥,你咋不說話啊?哥,你不是逃兵,你快說啊……你解釋啊……」接著就被幾個三連兵從身後扯住,任馬良不停地喊著,掙扎著,連拉帶拽,把他和羅富貴一起拖向距離操場最近的柴房關起來。
而巍立在台中間的軍人,從始至終沒動過,連頭都沒低下過,靜靜的,根本不看台下,他的視線,一直望著灰濛濛的遠方,注視著烏雲奔去的方向,浩瀚蒼茫……
吳石頭呆呆地站在隊伍里,他只是覺得自己的班長站得很高,高得全團人都能看得到,好像風很大,不知道班長是不是會冷。
劉堅強靜靜地站在隊伍里,他想不通,為什麼都這種情況了,班長的身軀還能挺拔昂揚?這感覺很奇怪,劉堅強本以為自己會因此事而覺得羞愧,卻出乎意料地沒有,一絲羞愧感都沒有,這不是抹黑的感覺。
三連長郝平對此事持肯定態度,在他眼裡主角是楊得志,出風頭的是三連,至於胡義,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落後分子而已。
一連長吳嚴從頭到尾冷眼看著,不說話不做反應,這是涉及紀律的問題,至少他不反對。
二連長高一刀對此事沒有任何看法,只當看客,因為他根本就懶得去聽那個戴眼鏡的小白臉叫喚些什麼,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胡義身上了。胡雜碎身上似乎散發著某種……這種感覺高一刀也曾經有過,是在反衝鋒之前,是在突圍之前,是在陣地即將丟失之前,這感覺是……赴死之心。
真搞不懂這個胡雜碎究竟是怎麼想的,他這不是腦子有病麼?高一刀看了看台上得意洋洋的楊得志,又歪頭瞧了瞧在台下吆五喝六指揮三連維持秩序的郝平,心說如果胡雜碎真想當逃兵的話,你們抓得到麼?瞅瞅你倆這個嚕瑟樣兒,憑胡雜碎現在這德行,如果沒被捆著的話,如果他願意的話,他一個人就能衝垮了你那紙糊的紅三連。
距離有點遠,木台看起來小,但是那身影……就是狐狸楊得志的講話聲伴隨著風聲,隱隱約約地飄到禁閉室里。
縫隙後的一雙大眼睛,先是放出喜悅的光芒,然後充滿了不解,接著驚訝,最後變成了憤怒。
哐哐哐……小拳頭砸得屋門亂響。「趕緊開門,我要去見狐狸!」小紅纓的聲音在門後喊得又脆又亮,但是外面的三連戰士不搭理。
哐哐哐……
「快給我打開你是死人嗎?信不信我要你好看?」門外沒反應。
哐哐哐……
「王八蛋,姑奶奶要發威啦。」
看門的這位,是楊得志特意從三連挑出來的模範戰士。任小紅纓在門裡邊越砸越使勁,越罵越沒邊兒,也得不到任何反饋,站得一個好崗。
一對小拳頭已經砸得腫起來,一對小辮子終於無奈地改變了方向,她爬上窗台,試圖去蹂躪那些釘在窗口的木板。不顧手上的疼痛,使勁兒砸,不顧一次次跌翻在地上,重新爬上去狠命地踹。
皮膚劃傷了,膝蓋跌破了,她全然不顧,一遍又一遍地重複。直到隱約地又聽到聲音:「……軍法從事……執行槍決……」
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終於凝固住了,瞬間漫溢晶瑩。已經折騰得又髒又破的嬌小身軀踉蹌著爬起來,再次猛衝向屋門。
咣——禁閉室的門被那個稚嫩的小肩膀撞得晃蕩了一下,門框上面的灰塵緊跟著落下一片。門裡傳來悲哀的哭聲:「嗚……求你了……把門打開……」 咣——屋門再次猛地一晃,灑落的灰塵比前一次淡了。「嗚嗚……只打開這一次好不好……我以後不敢了……嗚……好不好……」
咣——這次門框上已經沒有灰塵落下了,哭聲卻比先前更加悽厲。「嗚嗚……我有好多子彈……嗚嗚……我全都給你……」
風,在不停地呼嘯,禁閉室的門,被一次次地撞響,那響聲越來越小,那哭聲也越來越小,逐漸湮沒在風中,卻仍然無休無止地重複著。門外,一個八路軍戰士挺著胸膛不為所動,警惕地瞭望著四方……
一個美麗的身影站在木台側邊角落裡,齊頸短髮不停的被冷風撩撥起來,摔亂在白皙的臉上。她不想去看木台上那個挺拔蒼涼的軍人身姿,她又忍不住去看。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,他在門框里,他像是一幅照片;他冷漠,陰鬱中帶著一抹邪氣,他像是不羈的狂風,野蠻拂過,只留下淡淡的男人氣息,將照片刻成傷疤,永遠留在女人心裡。
在樹下村的夜裡,他也在門框里,他像是一幅畫;他淡然,平靜中散發著凜冽,他像是巍峨的高山,泰然無視一切,只留下一個滿足的微笑,將畫面凝固成水墨,永遠畫在女人心裡。
這一次,不再有門框了,他的背景是廣袤的烏雲,是蒼涼無限,再也沒有束縛,肆無忌憚地瘋狂奔騰,仿佛在嘲笑無數仰望的目光。他,就和那烏雲一樣,晦暗,頹廢,卻又驕傲,張狂。仿佛,他隨時都會化作烏雲,被烏雲帶走,或者,他在等待著,被烏雲帶走,然後化作烏雲。
蘇青的心裡,漸漸開始感到痛,她無法再繼續看這一幕了,莫名其妙的開始痛,這痛不是恨,不是憐憫,也不是同情,只是心痛,卻不知道為什麼心痛。 你為什麼要這樣?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?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,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結果。
你這個懦夫,為什麼永遠都在折磨我魔鬼,逃兵,敗類,既然這麼願意死,那就去死吧……那顆痛著的女人之心,在歇斯底里地吶喊著。
女人努力把目光移開那個逃兵,故意去看遠方的蒼茫,但是她的眼裡進了沙子,那雙冷麗的丹鳳眼,濕潤了,她發現那個逃兵的身影仍然停留在餘光的範圍內,是她故意留下的,她沒有做到……白皙纖細的手指緊緊攥著,指節變得蒼白,指縫間沾染著清晰的藍色墨漬,一片一片,像是藍色的花……
風沙漫捲,流雲暗淡,密集的觀眾無聲肅立,這環境,這氛圍,這感覺,讓楊得志激動不已,讓他澎湃又陶醉,覺得自己像是一盞明燈,覺得自己像是普度眾生的神明。
於是他不停地慷慨著,使勁揮舞並不強壯的胳膊,努力表現得義憤填膺,拚命想把他自己變成木台上的一團烈火,演講得口乾舌燥頭頂冒汗。他渾然不知肅立風沙中的人們,仰望的並不是他,而是他身邊的逃兵和頭頂的烏雲。
這個雜碎原本就是個不要命的人,沒想到當逃兵也當得這麼不要命,這逃兵讓你逃成啥了?二連的戰士們這樣想著。
這個煞星天生就是個愛鑽禁閉室的,你說你都跑了,又返回來幹什麼,這麼做可太囂張了吧?一連的戰士這樣想著。
台上是指導員,台下是連長,三連的兵沒啥可想的了,一直在考慮這種情況下,最後還要不要鼓掌?畢竟指導員可累得夠嗆。
新兵們只是傻傻地望著,他們第一次知道:原來,逃兵也可以驕傲,也可以犧牲……
就在楊得志為他的演講畫上句號的時候,就在操場上徹底安靜下來的時候,台下響起了一個清晰的聲音:「我不同意。」
這句話仿佛一塊拋出的磚頭,猛然打碎了一塊方玻璃,除了仍然毫無反應的胡義,無數驚訝目光瞬間投向聲音響起的地方。
一個老八路,一邊將手裡的煙袋纏繞在煙杆上,一邊穩穩噹噹走到了木台之前,抬起滿是皺紋的臉,看著台上的楊得志。
沒料到半路冒出個牛大叔,在楊得志眼裡,他不過是個倚老賣老的司務長,如今這是一箭雙鵰的好事,既能報仇,又是樹立威望的大好機會,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攪合了,所以楊得志懶得多說,毫不猶豫地回:「事關紀律,你無權干涉。」 「這是大事,我認為應該等政委回來定奪。」
「事實清楚,證據確鑿,沒必要!」
「我不同意你的說法。」
「我請你保留意見。」楊得志話說得貌似客氣,但語氣是冷的,意思也很明顯,是要結束對話。
牛大叔短暫地沉默了一下,重新開口:「現在我以司務長的名義,要求召開臨時幹部會議討論決定。」
「是他本人主動承認,有什麼可討論。現在我的職務最高,我不同意你的要求。」
「那麼,我以黨員的身份,要求召開臨時黨委會決定。」
這個要求楊得志無法拒絕了,他緊皺眉頭與牛大叔對視了一會,無奈地點了點頭。
除了政委丁得一,目前獨立團有五個黨委會成員,牛大叔,蘇青,李算盤,郝平,楊得志。
會議人員不多,會議內容也不複雜,只要對牛大叔提出的意見表決就行了。所以操場上的隊伍沒有撤,仍然在操場上等著,木台上的胡義仍然雕塑般地站著。五個人離開人群一段距離,在操場一角站成一圈就地開會。
雖然要開會決定,但是楊得志心裡還是有譜的,郝平這一票肯定是自己的,蘇青的一票也應該是自己的,對李算盤這個人不太了解,如果他不傻的話,至少也該是個棄權票,這會議沒懸念。
雖然要求召開會議,但是牛大叔心裡沒底,他只是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,不只是為了小丫頭,也因為在牛大叔眼裡,胡義是個無欲無求的人。雖然他有很多毛病,可是絕對不是懦夫,牛大叔這麼做,也是為了良心。
郝平不時地回頭去看操場,表現得不以為然,牛大叔知道他這一票不用想,肯定指望不上。李算盤吊著一隻空衣袖,低著頭,一直在踩地上的一塊小石頭,牛大叔覺得他這一票是有希望的,至少他是個明理的人。
蘇青沒看任何人,她那雙丹鳳眼一直茫然地注視著蒼茫遠方,臉色非常不好,有點蒼白,掛著冰冷,像是病了。牛大叔知道她才是最關鍵一票,但是對她不了解,只知道她與楊得志關係挺融洽,聽說她對胡義的看法……很不好。想到這裡,牛大叔終於深深地嘆了口氣。
倒背著兩手的楊得志一抬頭:「咳,好了,戰士們都在等著,咱們就長話短說吧。有誰同意牛大叔看法的,現在表個態,少數服從多數。」
「我同意牛大叔的意見!」楊得志的話音未落,一個聲音就已經乾脆地回答了。
誰都沒有想到,第一個表態的人是蘇青,其餘四個人都愣住了,這一票來得太快了,同時又在意料之外,楊得志詫異地看著蘇青無語了,牛大叔也迷惑地看著蘇青無語。蘇青卻不在意那兩個人的目光,收回了放在遠方的視線,轉而直視李算盤。
原本打定了主意誰都不得罪,投個棄權票趕緊散會走人,沒想到事情有了意外變化,讓李算盤也無語了。他成了關鍵票,這要是再棄權,那就是明顯的和稀泥,讓這個會散不了,就會延伸成討論會,會變成兩邊不討好。
一句話就是一條人命,李算盤終於給出了答案:「我也同意牛大叔的意見。」 滿心興奮全不見,兜頭潑了一盆水,楊得志的心裡嘁哩喀喳地響,正在裂成一塊一塊的。犯人都擺上台了,自己紅口白牙說了那麼多,上躥下跳演得那麼累,到頭來居然要毫無結果地散場,等待政委回來定奪?
這回可是當著全團啊,威望又要碎滿地?這蘇青到底是為什麼,她這是故意的麼?楊得志迷茫了,他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看透這個女人,完全看不懂。 女人心,海底針,現在信了。
滿天都是烏雲,現在楊得志也和胡義差不多了,他滿腦袋都是烏雲,臉上說不清是青是白,想走都不知道哪條腿該先邁。
眼瞅著楊得志的眼鏡片上已經沒了亮光,郝平趕緊表態了:「那個要不,我看這樣,既然事情已經進行到了這一步,那就改成一次教育大會,提高指戰員們的思想覺悟,然後再散場,你們說怎麼樣?」
這是要給楊得志下台階,保留一份教導員的顏面,其他人沒什麼可說的。 沒多久,五個人回到了木台邊,操場上竊竊私語的隊伍立刻再次安靜了。楊得志再次登上木台,與先前不同,這次他的小白臉已經徹底變成了小黑臉,拉得老長。
「……現經討論決定,暫緩執行…但是,同志們,要藉此機會,引起重視,展開自我批評,成為一命合格的八路軍……」這回楊得志不揮胳膊了,沒動力;這回楊得志不想多說了,沒精神。
一個戰士拿著一塊栓了繩的大木牌來到台邊:「報告,寫好了。」
楊得志一揮手:「給他掛上。」
戰士上了台,走到胡義面前,踮起雙腳,端起牌子準備往胡義的脖子上套。 細狹的眼前出現了人影,遮住了一直靜靜遠望的目光,胡義終於低下眼來,往那塊木牌上瞅了一眼。
嘭地一聲悶響,胡義的頭當面狠撞在戰士的臉上,戰士猛地仰倒,鼻孔里噴濺著鮮血,直接倒飛下木台。
噗通——他捂著臉痛苦地翻滾在台下的地面上。
咣當——木牌摔在一邊,上面寫著兩個黑色大字:逃兵。
呼——全場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跳,呆住了。
楊得志離胡義不遠,冷不防被嚇得一哆嗦,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落在台下的那塊牌子,又看了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胡義,終於露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,厲聲道:「這是要造反嗎?還愣著於什麼?給他掛上我看你還敢!」
一個戰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台,剛到胡義的身邊,就迎到了狠狠地一腳,正中胸膛,被胡義踹得倒飛起來,重重摔翻在台上,痛哼著發不出聲音來。 「現在我就代表獨立團,斃了你這個造反的逃兵!」楊得志抽出隨身的駁殼槍,拉開槍機,毫不猶豫地抬起來。
「住手!」台下響起一聲清脆的厲喝。
淡然的細狹雙眼終於轉過了頭,看到了那個美麗的身影,正在台下,仰著冷徹的臉。
那張美麗的臉,曾經悲傷地哭泣,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,那麼近,又那麼遙遠。那些純潔的淚水,不小心流進了自己的心裡,從此變成了一份不舍的惦念。 那張美麗的臉,曾經皓潔如月,照亮了黑暗的夜空,讓自己以為,從此可以看到一條路。直到後來才明白,荒原,之所以稱為荒原,是因為根本就沒有路,什麼都沒有,才是荒原;月,之所以很冷,是因為月很高,很遠;即便有月,夜還是夜,不是白天。
此時此刻,那張美麗的臉,卻是那麼蒼白;那冰冷的深瞳之中,仿佛涌動著痛楚。也許是自己看錯了罷,應該是痛恨才對罷,不該是痛楚。
她移動了,她走向台邊,她在走上木台,那身影的曲線總是能讓自己忍不住回憶,總是能讓自己忍不住去看。她彎下腰,拾起了那塊木牌,徑直走了過來,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,也許,只有一尺遠,才停下來。她根本不抬頭,根本不看自己的眼,只是平視著自己粗糙的下巴,不說話。
看來她一定要這麼做了,這個笨女人,永遠不知道槍膛里有沒有子彈的女人,卻是唯一有資格這麼做的人。這感覺……讓自己很……難過……
「別這麼做。我知道我是逃兵,我不怕當逃兵,我只是……不希望這兩個字……成為我的墓志銘……如果我能有墓的話,這不是我想要的。別這麼做。」 聲音有點沙啞,有點小,也許是因為很久沒說過話了,才會這樣。她聽到了,似乎顫抖了一下,卻沒再有其他反應,仍然踮起腳尖,仍然不抬頭,給自己掛上了繩,然後毫不猶豫地走了,再也沒回過頭,再也沒停下,直接走出了操場,直接走出了無數的驚詫目光。
風忽然小了些,因為雨開始落了。先是稀稀疏疏的幾滴,砸在操場的黃土上,濺落成一塊小小的濕跡,格外顯眼,然後越來越多,越來越綿密,逐漸將濕跡塗成一片,成為泥濘……
在這個晦暗的下午,大北莊迎來了第一場大雨。
大雨濛濛,已經看不到天空,四下里白茫茫一片,嘩啦啦地響。獨立團團部的屋檐前,從房頂留下的雨水匯成一條條間隔開的水線,好像給整間屋前面掛上了一串串流動的珠簾,稀里嘩啦砸在院子裡的地面,積了一層泛黃的薄薄水面。 幾個人影冒雨匆匆跑進悶頭衝進了團部正屋,戴眼鏡的人進屋後,隔著窗看了一眼政工科那扇從外面鎖住的門,才摘了軍帽放在桌上,又摘了眼鏡,扯過一條毛巾仔細地擦著鏡片上的雨水,一邊問身後那幾個人:「蘇幹事沒回來?」 「哦,她走的時候……好像直接回了衛生隊宿舍。」
楊得志沒再說話,開始用毛巾擦拭著頭臉上的雨水。蘇青今天不對勁,處處透著古怪,投票同意了牛大叔,而後又打斷了自己的借題發揮,都說她與姓胡的關係不好,那她又為什麼這麼做?姓胡的擺明了是個傲氣鬼,為什麼又屁都不再放一個,任她把那份羞辱給掛脖子上了?他們之間到底怎麼回事?
楊得志一邊處理著身上的雨水,一邊思索著,屋門外的雨幕中又跑進來一個戰士:「報告。楊教導,胡班長他……不下台。」
「不下台?你不會把他拖下來?」
「那個……我們倆,有點……」報告的戰士低下了頭,紅著臉有點支支吾吾。他不好意思說,他們兩個不敢去碰那個滿身正在散發著凜冽煞氣的雕塑,雖然他仍然被反綁著,也不敢。
楊得志放下手裡的毛巾,看了看那戰士的表情,全明白了,沒說話,開始解身上濕外套的紐扣,解開了兩三顆,忽然停住,對戰士道:「那就讓他在那兒站著,讓他站個夠,不用管了,把崗都撤了。」
戰士一愣,不禁說:「可萬一他要是跑……」
「哪來的那麼多萬一,去照我說的辦!」
「是。」門口的戰士掉頭又衝進了雨幕。
楊得志這才解開了外套,走到門邊,看著大雨一片,心中暗道:「巴不得他再逃跑一回呢!」
大雨中的操場上白茫茫一片,黃土表面一片泥濘,泥濘表面漂淌著一片渾黃。無數雨滴,無窮無盡地砸在木台上,白珠亂跳,在木板上形成一層雨霧,嘩啦啦地嘈雜著。
台上的軍人雙手被反綁著,軍裝早變成了深灰色,連雨水都不再滲進去了,反而是從軍裝裡面向外流淌著,堆出貼附身軀的褶皺,塑出強壯的肌肉輪廓。雨水不停地從捲曲的帽檐上滑落,掠過高昂的胸膛,砸在一塊薄木牌上,使牌子上的墨跡淡化,隨著雨水向下流淌,拉出一條條暈染的黑痕,越來越淡。
木台前方的操場上,仍然站著兩個被大雨融合的身影,一個身影站得很僵呆,一個身影站得很倔強;僵呆的是吳石頭,倔強的是劉堅強。
下雨了,隊伍解散了,全都走了,吳石頭沒走,繼續站著。因為他看到班長了,所以他要等班長下達解散命令,既然班長一直不發話,那他就一直站著。他不識字,不知道那個木牌牌上面寫的是什麼,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難過。 下雨了,隊伍解散了,全都走了,劉堅強沒走,繼續站著。因為此時此刻,九班已經沒有了,小丫頭關在禁閉室,騾子和馬良被鎖進了柴房,傻子依然是傻子,班長在台上,所以,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,一個人的九班,不是九班,只有站在這裡,才覺得九班還在。
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,除了雨幕,和木台上的那個模糊人影,什麼都看不清,什麼都看不見,腳上的鞋已經深陷泥濘黃土,渾黃的雨水幾乎漫過了腳面,在喧囂大雨中,劉堅強扯著嗓子朝木台上喊:「你為什麼不說話?」
木台上的人不回應,被帽檐遮黑的部分沒有任何波瀾。
「你為什麼不說話?我知道你聽得見?」嘶喊聲穿透嘈雜雨幕,再次出現。 「你毀了九班!你不配當班長!」這一句話,劉堅強喊得撕心裂肺,很快又被大雨聲淹沒。
「你毀了九班,你還我九班……九班是我的……嗚……」歇斯底里地喊過後,劉堅強哭了,在大雨里嗚咽著,摻雜著雨聲的嘈雜,哭得格外難聽,哭得格外難看,讓雨水裡摻了淚,又摻了鼻涕,最後流進腳下的泥污不見。
天黑了,大雨卻沒停下來,仍然持續地下著,在黑暗中,肆無忌憚地砸著炊事班院子裡那些空蕩蕩的長桌子,稀里嘩啦響成一片。
廂房裡,牛大叔坐在油燈前,吧嗒吧嗒抽著那根煙袋鍋,不時咳嗽幾聲。忽然聽到院子裡大門響,牛大叔隨即起身,掀開門帘走向外間,穿著一身雨衣的王小三正好進了外間屋門,趕緊問道:「怎麼樣?」
王小三這才反應過來,嘆了口氣:「還那樣。我勸過了,沒反應,後來我又讓葵花去說,也沒用。」
牛大叔一皺眉:「那你不會帶人把他們強拉回來?」
王小三無奈回答:「楊教導下了命令,不讓管。再說胡班長那勁兒,著了魔似的,哪敢拉他啊?我倒是想先把流鼻涕他倆拽回來,結果那兩個也不正常了,差點急了眼,我是真沒轍了。唉……這叫什麼事兒。」
牛大叔沉默了。
見牛大叔面色很不好,王小三又道:「衛生隊能看到操場,葵花說她會一直注意著,看看再說吧,我現在去給丫頭送飯去。」
「嗯,對了,我給丫頭煮了個雞蛋,在鍋台邊呢,別忘了一起給她帶上。另外,你再給她送一床被過去。」
旁邊一個炊事兵聞言插話:「我那多了一床被子,三哥,你都忙活一晚上了,丫頭的飯我替你去送,順便把我那被子就給她拿上了。」
牛大叔看了看疲憊的王小三,點了點頭:「讓他去吧。」
哨兵穿著雨衣,站在禁閉室門檐下的黑暗中,四周圍都是風雨聲,讓這個傍晚比往常更加漆黑,四下里什麼都看不見。
一盞燈光漸漸露出雨幕,晃悠著走近了禁閉室。
「站住。誰?」
「你說我是誰?自己看。」那盞煤油燈被提高了些,晃在來人的臉上,也照亮了他手中的送飯籃子。
「餓死我了。」哨兵想伸手去接飯籃子。
「閃一邊去,沒帶你的,想吃飯自己找轍。」炊事員沒搭理哨兵,抬頭瞅了瞅黑漆漆的禁閉室,詫異道:「屋裡怎麼沒點燈?」
「我哪知道?她在裡邊發了一下午瘋!」哨兵一邊打開門栓一邊回答。 禁閉室的門開了,一盞煤油燈提進了門口,昏黃的光線里,屋地上蜷著一個嬌小身軀,小軍裝上劃破了幾個口子,蹭滿了灰土和血漬,小辮散亂,額角流血,淚髒滿臉,毫無聲息。窗口木板上遍布抓痕和血跡,門的反面亦然。
「我x你八輩祖宗!」炊事員扔下了手中所有東西,直撲哨兵。
三連的哨兵也傻了,本能地閃避和推搡……
「嘭——」炊事員的頭猛撞在磚角上,迸出猩紅一片,軟軟滑倒在門邊,也沒了聲息,只剩下屋外的漆黑和大雨聲……
第一反應,才是真實人性的體現,它很難受制於後天的學習和改變,基本是由真實性格和潛意識習慣決定的。
看守禁閉室的哨兵跑了,當了逃兵,消失在漆黑夜雨里。一個小丫頭,一個炊事員,給他的衝擊太大,使他根本就記不起來他是個模範戰士,於是選擇了本能。
後來,王小三抱著一個嬌小身軀穿過黑暗,衝進了衛生隊,小紅纓休克了。 牛大叔制止了葵花想要喚醒她的想法,等葵花給她處理完了傷口,就一直陪在小丫頭的床旁,不停地抽著煙袋,沒再離開,沒再說話。
後來,精疲力竭的劉堅強和吳石頭,被王小三帶人拖去了炊事班,給他們硬灌薑湯,沒再放他們出來。
深夜,雨才停了,幾個警衛員接到楊教導員的命令,將木台上那個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逃兵抬了下來,關進了另一間柴房,站了一個崗。
……
後來,天亮了,沒再下雨,也沒晴。
獨立團團部的正屋裡,會議正在進行。牛大叔坐在門邊的板凳上抽煙袋,其餘人坐圍著方桌;楊得志正在發言,彙報昨天發生的事情,重點兩個,一是胡義的處理問題,二是一名炊事員死亡,禁閉室哨兵失蹤的問題。
丁得一身上的泥污還沒收拾於凈,面帶疲色,靜靜坐在方桌上首,一邊聽楊得志說著,一邊擺弄著手裡的玩意,那是一個小巧精緻的中正式指北針。 指北針是開合式的,合起時為正方形,主體為鋁材,晶瑩的玻璃邊緣分劃是66密位制,玻璃下的錶盤可以看到黑色箭形磁針,銅色的距離固定器,角度表和里程表,側邊有直尺刻度標及反光鏡。這個指北針不只用來指示方向,同時可以用來測定磁方位角以及六十度以內的俯仰角,並且能夠估標直線距離里程和測繪略圖。
楊得志說完坐下了,丁得一仍然沒什麼反應,繼續擺弄著手中的指北針,似乎有點走神,直到郝平輕聲提示了一下,才抬起頭來。
「哦,說完了?嗯,那……咱們就先來談談禁閉室的問題。哨兵既然已經失蹤,這件事就沒法調查,只能暫時擱下,會後發動一下周邊群眾,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線索,要先把死者妥善安排好。另外禁閉室的窗是誰命令釘上的?」 「是我和蘇幹事研究後決定的,過去一直被疏忽了,我也是前天才發現,咱們的禁閉室居然忘了堵窗,這十分不利於紀律的嚴肅性,但是我保證,這種疏忽不會再發生。」
丁得一聽著楊得志的回答,看了看蘇青,蘇青點頭。於是丁得一無奈地笑了笑:「這不是疏忽,而是我的責任。獨立團的禁閉室和別的禁閉室不一樣,從來沒安過窗。我個人覺得,之所以叫做禁閉室,就是為了區別那不是牢房……另外,那也是我故意留給小丫頭的。看來在這一點上,我這個政委,要向你們二位做個深刻檢討了。」
牛大叔悶頭抽煙沒反應,高一刀若無其事抬頭看屋頂,所有人都不吱聲。蘇青仿佛胸口挨了重重一錘,慢慢低下了本就蒼白的臉;楊得志尷尬得形容不出表情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「那麼,現在來說說胡義的問題。大家怎麼看?都說說,誰先來?」 楊得志還想就禁閉室釘窗的問題向政委再解釋一下,不料丁得一直接開始談胡義的問題了,只好再次表態,重申他昨天就說過的話,害群之馬不值得留,要求對胡義嚴明軍法,以儆效尤。
郝平第二個發言,明確支持楊教導員的看法,並在其意見上進行了補充和強調。一連長吳嚴只表明態度,同意執行軍法,其他的什麼都不多說。
李算盤和包四的態度是模稜兩可,只是簡單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,中心思想就是唯政委馬首是瞻,跟沒說一樣。高一刀的回答最簡單:「沒想法,我棄權。」,他那不著調的德行,使丁得一不由詫異地多看了他一眼。蘇青只是低著頭,什麼話都不說,不過丁得一也故意跳過了她,沒要求她發表意見。
牛大叔最後一個說話:「我不同意這麼做,他不是在戰場上逃離,他是在休整期間開了小差,雖然他不解釋原因,但是他對獨立團有過功勞,有過苦勞,為什麼就不能網開一面?」
等牛大叔話落,楊得志立即回了一句:「軍法無情,鐵律如山。他連悔過的態度都沒有,憑什麼姑息?」把一直黑著臉的牛大叔說得又站起來了,想要再說些什麼,被丁得一擺手打斷。
「行了,大家的意見我都明白了,說得都很有道理,說得很好,看來,多數同志是傾向於嚴肅法紀。我呢,先不談我的看法,要說點別的。」話說到這,丁得一回頭去拿他掛在身後牆邊的文件包。
屋子裡的人全都不解,說點別的?政委這葫蘆里賣什麼藥呢?
連蘇青都在此時抬起了臉,看著政委不緊不慢地從文件包里拿出三個信封,放在他身前的桌面上。
丁得一打開了第一個信封,展開了一張帶有師醫院標記和公章的紙箋,舉在手中給桌邊的人看著說:「這次去師里開會,我去看望了老陸,遇到了周醫生,她交給了我這份診斷證明。胡義住院兩天,檢查結果為腦內傷,周醫生建議留院觀察治療,但是他主動要求出院,返回駐地。」
所有人的臉色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,坐得近的還仔細地看了鮮紅的醫院公章。
放下了師醫院的證明,丁得一又打開第二個信封,展開一份公文,舉在手裡,極其明顯的一份師部文件:「活捉日軍俘虜,從敵占區營救出重要人員,兩事歸一,特此對獨立團九班班長鬍義發布師內通令表彰。」
接著丁得一打開第三個信封,還是一份師部文件:「這次會議上,某位友軍團長特意向師部彙報,獨立團九班班長鬍義,於該團最危難時,給予三千斤糧食和一頭牛,讓該團暫時恢復了戰鬥力,憑此解危。師部對胡義發布第二次師內通令表彰。」
全場無語。
「當然,這些情況同志們還不知道,有些情況我也是才知道,現在拋開這三個信封的事不談,我只談我個人的看法……我們是一支紀律嚴明作風過硬的軍隊,這沒錯!但是我們同樣也是一支有良心的軍隊,是一支實事求是的軍隊,一個不怕死的軍人,為什麼會成為一個不怕死的逃兵……為什麼沒人去想一想,軍法的目的是什麼?……」
丁得一越說聲調越高,越說臉色越黑,漸漸攥住了一隻拳頭,開始隨著鏗鏘話語砸著桌面,令全場人都不敢與其對視。直到說完了,停下了,丁得一的臉色終於暗露出鐵青,不再看屋裡的人,轉向敞開著的門口,去看遠處的陰沉,團部內徹底陷入一遍寂靜。
會場就這樣靜默了一會,忽然有人說話了:「我有意見!」
這句話像塊石頭砸入水,瞬間漣漪一片,引去全場驚訝目光。
勉強壓抑憤怒的丁得一看著已經起立的高一刀,正抬頭挺胸目視前方的牆,一張黑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,沉默了幾秒鐘後丁得一才擠出一個字來:「說!」 「我就不明白了,咱們團現在根本就沒有營級單位,為啥非要弄出個教導員來?這會造成管理混亂,適得其反。所以我提議,讓楊教導員出任副政委。」 全都以為高一刀是要對政委的講話提意見呢,萬萬料不到這個貨突然扯出這個話題來。李算盤和包四趕緊低下頭,怕臉上的表情憋不住,那可就不好看了。郝平的臉僵住了,這也太不是東西了?他根本就沒資格提議這些事,還副政委?他這就是故意扯淡,噁心楊教導員呢,這太無恥了。
楊得志的表情更精彩,臉色都快變彩虹了,這教導員的頭銜就是個檻,絆一回倒一回,現在連這個高一刀都學會了。
丁得一聽完了高一刀說的鬼話,臉色雖然還黑著,卻沒有了鐵青的顏色,握著的拳頭也忽然放鬆開了。不但沒斥責高一刀胡鬧,反而點了點頭:「你說的……有一定道理……看來這件事我確實欠考慮,既然現在有同志提出了意見,不能不重視,那就先取消楊得志的教導員職務……」
高一刀終於把一本正經的目光放低了些,看著對面的郝平,用眼睛傳遞了一個極其隱蔽的得意笑容。
柴房的門開了,漏進門來的光線有點晃眼,使躺在草堆上的胡義閉上了眼睛。 進門的人彎下腰,解開了胡義身上的繩索,然後重新直起腰來說:「怎麼,我這個窮政委級別也不夠麼?」
胡義睜開了眼睛,仰看著身邊的政委不說話。
「你就這麼想讓我斃了你是麼?那好,我成全你,現在我命令你起立!」 虛弱的胡義終於掙扎著從草堆上爬了起來,努力豎直微微搖晃的身軀,剛剛脫離繩索束縛的手臂無力地輕抖著,慢慢地撥掉沾掛在軍裝上的碎草,扶正了帽檐,然後挺胸抬頭,直視面前的政委。
丁得一嚴肅地看了胡義一會兒,淡淡道:「看來你還願意承認你是個軍人。」然後從衣袋中掏出一個黑色的方形牛皮盒子,托擺在胡義面前說:「現在敬禮。」 胡義淡然看了看眼前的牛皮小盒子,知道這是個行軍指北針,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敬禮。
「這是命令!」
並腿收腹挺胸昂首,身影似乎虛弱,軍禮卻仍然挺拔。
丁得一將裝著指北針的皮盒遞在胡義手裡:「打開看看。」
一個漂亮的中正式指北針擺在胡義的手心裡,鋁製的邊緣刻著上下兩行小字:一千三百六十二個軍禮。八路軍某團全體指戰員致胡義。
政委的身影消失在柴房門口,門就那樣一直開著,漏進門口的光線卻不再那麼晃眼,漸漸看到了門外的清晰……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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